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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·短篇小说|曾哲:不折不扣之界山大阪·七果

曾哲 十月杂志 2020-02-14


不折不扣之界山大阪·七果

曾哲/著


1989年11月11日,我从叶城,搭一辆蓝色MZ,上了昆仑山。这种车在被苏联淘汰二十年后,成为新疆山路顶好的运输工具。但这辆车很操蛋,四百千米后,三挡挂不住了。没三挡,爬号称海拔六千九百米的界山大阪,那不是要命吗。后来索性抛锚,底杠断了。五天后,我和司机饿昏。醒来是在红柳滩驿站。

恢复了意识,继续赶路。先得回去把三百二十袋面粉,倒换到救我俩的这辆车上。这辆车也是喀什车队的,也是MZ,也是蓝色的。还是平子开车,另有本车俩司机,是我们的救命恩人。瘦的,瘦如麻秆儿,肥棉袄腰间系一根麻绳。胖的这位,脸大如桶,面红耳赤。一下有了三位司机,我安定多了,希望能早点儿到西藏。胖子说,这好办,我们仨轮流开车。

平子把车发动,在驿站的排房前,刚刚掉过头,就被一个女人拦住。问干吗?说要搭车去阿里。

平子说不搭。胖子说不搭。麻秆儿说不搭。

“对!不搭,搭女人,车会翻到山沟里去。不搭她搭上我吧!”这时从车下钻出个小老头儿,抢着话说道。

“都不搭,车上没地儿了。”平子挥着胳膊。可那女人,拉住车门不撒手。看她可怜,我说情:“挤一挤吧,能挤一个。”

我和平子,已成患难之交,他没话。麻秆儿和胖子也没话。我把女人拽上来,挤着坐好。小老头儿,却没影了。刚出叶城时,被他拦住过,司机没让上。怎么这会出现在红柳滩了?只有这一条路进西藏,他是飞过来的?我心里,留下个疙瘩。

女人用冰凉的指甲,按按我的手背,笑笑。算是答谢了。

车驶上公路,闲着没事儿,我就找女人搭话:“你和四个陌生的老爷们儿一同走夜路,不怕?”女人说不怕,说你们要什么,我给什么还不行嘛,只要我能到阿里狮泉河。瘦麻秆儿抢上问:“啥都行吗?”女人笑答:“啥都行!”

麻秆儿和胖子都笑,笑得很淫秽。车飞快,我感觉不太好。

女人爱说话:“我带着一只鸡,你们吃吧?还有鸡蛋。”

麻秆儿坏笑着说:“我也带着一只鸡,老熟啦,你吃吗?”

女人紧追着话尾巴:“行!”还低了头,一副羞涩样儿。

麻秆儿笑,胖子笑,平子没出声,我也没觉出好笑。

我祈祷一路顺风,再别出岔。

夜间行车不是好事,看不清路。漆黑的夜中,大灯照亮处,只能看出平坦坑洼,车就糊里糊涂开进了沼泽。好在雪过几场,地面已经冻实,要不然全车覆没,大家都成了昆仑鬼了。

夜的昆仑山上,车灯像一根燃烧的火柴。在群山峻岭无边无际的漆黑间移动。

瘦麻秆儿开着车,与女人聊得热乎。平子和胖子早就睡着了,我也打起盹儿。不知过了多久,车子突然停下。麻秆儿对我说:“该加水了,桶在你座位下边。”

看着车上几个,只有我去了。我拿了手电筒,拎着水桶跳下驾驶室。光柱引导,走进浓稠的昆仑深夜。有风,有怪鸣。唯独没有流水,全是坚硬的冰。我只好提着空桶回来,取冰镩子。

平子和胖子在车下,依靠轱辘,借灯光吃着鸡就着青稞酒。我要上驾驶楼子暖和暖和,胖子拦着:“别,麻秆儿和那女人正玩着呢”。

这叫个气啊!在这海拔五千来米的深夜里,我提着破水桶,来回跑了得有十公里,心脏都跳到嗓子眼儿,喘得都快捯不过气来了。他们倒好,不仅不帮忙,车上边的二位,在过下边的好事儿;车下边的二位,在过上边的好事儿。“这车是他妈的我一个人坐的啊!”“哐当!”我把水桶往地上一扔,拿出莫合烟卷起来。不伺候了。实话,这一路上,我还没和哪位红过脸,当然也不敢。可这次,太过分。

平子道歉,胖子道歉。麻秆儿下来也道歉。我不吭声。

平子和胖子扛着冰镩子,拎着水桶走了。

麻秆儿,系好裤子开始吃鸡。女人也从车上慢腾腾下来,举过一块鸡肉就往我嘴里填。我甩过头去,接着抽烟。

女人抱住我的胳膊:“别气了,咱俩上去,也让你玩玩。”

“玩你妈的×,找死啊!滚!”我摔了烟屁股,破口大骂。

后来听平子说,在几公里外的冰河里,都听见了吼叫,声震昆仑。我说:缺德吧,让你们丫挺的,都过不了界山大阪。

后边的路,挺顺。车过死人坑时,个个都跟我要止痛片。说,据说,没有人过此地不头痛的。可我没事。再往后,我开始嘀咕。平原头痛是病,高原头痛是反应。但没病没反应,这是不是不正常?他们痛苦不堪,我怕,更怕过不了界山大阪。

时间长了,卡车的轰鸣是一种寂静。我想缓和气氛,就跟那女人搭话:“你是四川人,怎么带着东北口音?”女人高兴起来:“我在哈尔滨做人肉生意,三年啦。”她逮住兴致:“我们一屋姐妹七个,都叫果果,我是七果。四川、甘肃、陕西、宁夏、新疆、广西,还有一个俄罗斯人。”我问:“俄罗斯族的,还是俄罗斯人?”七果答:“晓不得,反正她会说俄罗斯话,人长得老漂亮,是尖果,也是大果果。”我问:“她叫塔季雅娜?”女人欣喜:“您怎么知道?您跟她开过盘?”开盘,就是睡过的意思。我没言声。七果追问:“那就是出局过?”出局,就是把妓女带走过夜。我问关心的:“跟我说说塔季雅娜。”“我们都叫她塔娜姐。人好,活好,也会开方子,生意多,银子就多。姐妹们每天的茶点,都是她开销。”“她是哪儿的人?”“我们一般都不打听,但她,我晓得。”

七果往我身上靠了靠。麻秆儿侧过头看了看我,皱皱眉头挤挤眼儿。好像在说,你小子也不装了吧!七果一点没在乎麻秆儿:“塔娜姐是一姐,皮白肉嫩,该鼓都鼓,要凹都凹,盘儿又亮,身材匀称,价钱老了去了,每天只接一个活。您要是跟她过过身子,算我没瞎眼。”她看大家都在等她说话,更来了情绪:“听说她爸爸是个俄罗斯富豪人家的管家,因为长得帅,和女主人怀上了她。被男主人逮住,把她爸爸给废了。就是把你们那个傲慢的锤子给割了,用的是餐刀。塔娜姐出生后不久,被抛弃在索非亚教堂门口,让一个清洁工给收养了。漂亮的女人,命都苦。”七果开始把话放慢:“塔娜姐十五岁那年,养父把她强奸了。她跟养父说:就这一次,算我报答了养育之恩。干我们这行,塔娜姐得心应手,进门不用开苞。本来好好的,前年突然掉头了。开初,隔三岔五还来看看我们。您是和她老熟了吧?”

我确认是塔季雅娜。七果问:“你俩一定是相好!”麻秆儿,把车减了速:“说说,大哥,给我们讲讲。让我们也长点洋见识。”胖子一脸的期待,也叫我大哥:“给我们摆摆龙门阵。”我犹豫着。平子坐起身:“你们别这么性急,也许大哥有难言之隐。”我心情复杂顺嘴说:“我俩刚分手。”七果吃惊:“她在新疆?”“对!在叶城。”“怎么认识的?”“和大果果做那事巴适得很?”“咋就分了手?”在追问催促下,我一五一十,慢吞吞地讲起来……

车,向界山大阪的山口爬去。我隔着车窗,已经听见山呼海啸一样的狂风。

和塔娜的故事,我添油加醋地讲完,几位反应不一。胖子敬佩得一个劲儿咂嘴;平子倒头又睡下;女人更加热情,几乎靠到了我怀里;麻秆儿,用小眼角儿,夹看着我。

“我想到大阪顶上时,下车看看。”我试探说。

“你听不见那风。你丫找死啊!”麻秆儿急赤白脸地搭话。“我他妈找你!”我迅速地回敬了一句。诸位无语。

大阪垭口刮来的碎石,敲击着玻璃。麻秆儿驾驶的车子,像匹长途跋涉的老马,哼哼唧唧慢慢腾腾疲惫不堪。

担心的,发生了。离界山大阪顶还有几十米,车子一下熄了火。驾驶室里,一片凝固的紧张。

平子和胖子换上去试,还是打不着火。平子骂道:“真背!坏在哪儿也别坏在这儿啊!”说完跳下车。我也随着他。

轻飘的大山,在狂风中颤抖。我和平子车前车后地巡视,猛然听见大车厢的篷布下,有人说话:“听我的,保你们过得去。”惊吓得我,耳边没了风吼。是那个穿黑羊皮袄的老头儿。“下来说话!”我向他招手。老头儿软腿,一跳坐在地上。他僵着下巴颏耸着鹰鼻子说:“来支香烟吸吸……吸。”“这么大的风,上去再抽。”平子抓起他黑鹰翅一样的皮袄。我俩托他进了驾驶室。

七果见了老头儿,把脸扭进麻秆儿怀里。

小老头两口抽下半截烟,却不见冒出丁点儿。他搓了搓高尖的鼻子,望着垭口,自问自答说:“你们过不去,知道为什么吗?是因为车上搭了个女子!”

“别胡扯!你说怎么能过去吧。”平子话硬,手上却又递过去一支烟。

“让那女人趴到车下去,这车肯定能雄起!”

老头儿说完紧嘬了两口烟屁股,又点着一支。点着后,红烟蒂把儿,扔进自己嘴里嚼起来,像吃葡萄干。咽了两咽他说:“女人捂地,男人护天。”

这老头儿身上的确有些妖气法道,要不在红柳滩时,他怎么能走到我们前面了呢?我纳闷寻思。

没人吱声。窗外的风更大了,大阪更加昏暗,诸位的脸更加茫然,也更加惶惶不安。

我犹如回到了荒蛮的初始,用女性祭祀天地的时代。

胖子说话了,话里有话:“再这么待下去可危险,这天混混沌沌,要有暴风雪啊!”他的小细眼儿,眨了眨,又去看窗外。

小老头儿说:“是啊!每天清早这大山口,都会有一次昆仑山风暴。一人高的大石头,都能刮着跑。”他说完,花白的小脑袋,缩进黑皮袄。

“你就下去试试吧,这山就他妈那么邪!没别的办法。”胖子捅了捅七果。

“老傻×的话你也信,要他妈冻死人的!”麻秆儿,像个呵护神,抱住七果的头。

胖子从座位上弹起来,脑袋撞到车顶棚:“车被掀翻进沟里,我们全玩儿完!没法的情况下,只能试试。”

“这老丫挺的满嘴跑火车,你脖腔儿上长的是狗脑袋啊!”麻秆儿续上一道骂。

“狗鸡巴才是你的锤子,叮咚敲到五千米都不拾闲儿。”

“她是你妈!”麻秆儿急了,扑向胖子,俩人撕扯起来。

“别打了!我去吧!”七果筛糠一样地站起身。

半天没出声的平子赶紧说:“谢谢!烦劳啦!”

“不是为你们,是为我自己。”七果轻声,磨蹭地挤向车门。

明明是一场胡闹,毫无道理的迷信,却被默认了。全车人包括我,都没再言语。一阵寒风刮进来,七果下车了。我看看诸位的脸,诸位都在盯着车下。

七果在车头前犹豫了一下,向驾驶室里瞄了瞄,似乎是在寻找麻秆儿。麻秆儿,捂着头,在抽泣。七果,钻到车下。

平子坐在方向盘前,一次次发动着车。

五分钟。十分钟,……车只有“沙啦……沙啦啦……”地响。

“老东西!她要冻死了,我非把你扔到山崖下去不可!”麻秆儿吼着。小老头儿一动不动,缩在皮袄里。

麻秆儿,哀求平子:“让她上来吧!会冻死的!”

平子按响了喇叭,这是叫她上来的信号。没动静,麻秆儿挤向车门。小老头儿,抻直了身子说:“我去吧!”他动作很麻利。风,带着哭腔儿刮进来。我只觉得凄惨,没觉出冷。

又过了十几分钟,小老头儿从车头前探出脑袋,挥挥手喊了句什么,又钻了进去。

平子仅仅一下,就把车发动着了。那声音,像是饿虎出山时的号叫,难听得让人浑身颤抖,直冒冷汗。

小老头儿用黑皮袄裹着七果,托上驾驶室,又回到车厢。黑皮袄中,一丝不挂的苍白女人,已经奄奄一息。

界山大阪,终于过来。我的心放下了一半,天也大亮。回望,一团浓重的黑云,翻滚着挤压进界山大阪的垭口,隐隐传来让人心惊肉跳的隆隆声。

麻秆儿脱掉棉衣,抱紧七果躺在后边的床上。他要用自己身体,暖醒七果。各位的大衣也脱掉,全都盖了上去。

车子,进入平坦的多玛草原。炊烟下的黑牦帐篷安安静静,羊群在闪亮的湖畔游荡。我打开窗,阳光照进来,温暖和煦。

“停车!快停车!”麻秆儿光着半个身子坐起,带着哭腔说:“她死了,没气啦!心脉都没了!”

“嘶……”车,像松了口气,也像吸了口气地停下。我们把身子冰凉的七果,抬到枯黄的草地上。摊开的黑羊皮袄,垫着精光的七果。她洁白的身体,太阳之下,寒光四射。

平子说:“快弄点儿水来,这儿的水特他妈神!”

我忙不迭,迅跑速归,打来半桶湖水。

平子指挥着,几个小伙子,轮流含水喷向七果。当时我还咽了半口,涩极苦极。但身上骤暖,跟喝了烧酒一样。七果还是一动不动,只有两颗晶莹的水珠,在她长睫毛上闪动。

麻秆儿提起水桶,给七果从头到高胸,慢慢地浇到脚趾。一点儿反馈的热气都没有,如同浇在汉白玉条石上。

突然想起我们车抛锚的坡下,看见的那具象牙似的白骨。

“还是我来吧!”他不说话,几乎把小老头儿给忘记了。

“你们几个都到车后边去!”小老头儿的声音严厉,如是命令。

我们顺从地转到车后,胖子抓紧麻秆儿。

“这没油的老灯,要犯坏吧!”麻秆儿看着大家。

我点上支烟,顺手塞到麻秆儿的嘴里。香烟在四个人嘴里都没抽,八只耳朵捕捉着那边细微的声响。我似乎听得见大自然的所有,草茎拔节,灰尘碰撞,就是没有小老头儿的招呼和动静。

当我正要踩灭烟屁股时,车那边突然传来“啊!啊!”的喊叫。我们冲过去,见小老头儿正趴在七果身上。

“畜生!”麻秆儿,猛蹿一步,掀翻了老头儿,骑上去要打,手却停住。眼前的情景,搞得大家不知所措,不知是真是假。

七果正轻松地伸展着四肢,睁开双眼,似乎还面带微笑,然后跪了起来。整个身体,冒着蔚蓝的热气。

小老头儿站到几个小伙子之间,问七果:“到多玛草原了,你活过来了,你还跟他们走吗?”

“不……,跟你!”七果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,那种灿烂,是我从未见过的。奇迹在继续,七果竟然站了起来。

小老头儿抬头狠狠地看了看日头,口含手指,一声长哨。哨声刚止,草原上一匹黑骏马,飞奔而来。小老头儿抱起女人,步子硬实,一跃上马。一手搂住赤裸裸的女人,一手从袖中吐出马鞭,指着马下的几个男人:“我叫界山老人,后会无期,走了!”我壮着胆子拦住老人的马头问:“您是,怎么走到我们前面的?”

“我是躲在车厢面粉袋里上来的,车坏了,你们在驾驶室等救援,我是靠腿走到红柳滩的。我报了信,你们才得救的。”

“车厢里会冻死人的!”

“我有酒喝。”小老头儿说完,掏出一个金属酒瓶。

我眼睛一亮,伸出手。

“你想要?好,反正已经空了,就送你留个纪念吧。”老人说完,把酒瓶扔给我,脚磕马肚,跑进宽阔的多玛大草原。

正是晌午,太阳在头顶上,把我们四个呆板愣神儿的年轻人,晒出淋淋的大汗。

我从额头揩了一把汗水,擦洗掉酒瓶上的污垢。的确,跟塔季雅娜的那个一模一样。

 

选自《十月》,2016年第4期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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